我的挫败期
我把自己职业生涯的“转折点”设置在 2006 年夏天的某个夜晚,因为一次偶然的尝试,改写了我的职业生涯。当然,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意味着什么,没有任何顿悟的察觉。那一天被作为“转折”的特殊性,完全是在若干年后被自我赋予的。
那一年北京的夏天很燥热,跟我的心情一样。我像往常一样摆弄着几何图形,临摹着书上的作品,把图形按照中文字型的方式进行拼贴,加入可被解读的趣味……慢慢地做出五个字:菩提本无树。我看着它们,觉得既熟悉又陌生。熟悉的是那些单纯朴素的几何图形,是我一直以来都喜欢的元素;陌生的是我从来没见过其他相似的作品。因为希望作品是完整的,接下来我把另外的三句诗也做出来了。最后这四句诗的每一句话,都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画面。当看这个画面的时候,你似乎能感觉到这个文字背后的意境,同时似乎也能读出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这些汉字。
这是个无心的设计,或许只是一个实验。这套作品做好后被我传到网上,放在个人作品集里,取名叫做:《菩提树》。完全出乎意料的是,《菩提树》在接下来的几天被大量点赞、评论。没多久,有巴黎画廊联系我,签约代理版画的销售;日本画廊也找到我,做了一个双人展;还有在英国的一次展览中,它被选印出现在画册的封面上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《菩提树》不断给我带来好消息和荣誉。
当时我自己觉得非常开心,同时也觉得很诧异。因为在我看来,这并不是一个大家能看懂的东西,它是我个人的表达,但我想这正是满足了一部分人对于画面的需求心理,这种似是而非的、边缘的和实验性的语言,在他们看来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,这也验证了为什么有很多画面我们看不懂,但是我们却很喜欢它们。
很多设计,尤其是个人的创作,并没有特别多条件与约束,就像写小说一样,可以真实地去记录,更可以肆意地篡改,架空现实,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。没有条件限制的设计更像是艺术创作,是特殊的情绪和事件,而非我们日常所理解的委托关系中的设计工作邀约。这种艺术创作的目的和动机完全是私人的、向内的、不以沟通为目的的。就像画廊里展示的版画,一共只有十张,那只要这个世界上有十个人喜欢它就足够了。之所以把这些艺术创作归类为“设计”,是因为这些作品与设计在形式感上有着非常高的相似性,所使用的工具和技法与设计高度一致。今天我们在互联网上会看到很多富有想象力的、大胆的、反叛的,甚至是极端的设计作品,有很大概率是来自于这种没有客户需求,不担负销售任务的艺术创作。
此后,我做了大量没有客户需求的“设计”并发布到网上,并迎来更多的展览和出版的邀约,并获得一些设计奖项,貌似我已经成为我心中那个优秀的设计师,或者我距那个理想的目标已近在咫尺。可我未曾想到,随之而来的竟是深深的挫败感。
我当时维护的客户类型大多是金融、通信和公益组织。这类客户的设计需求很明确,设计担负的主要责任就是与公众进行沟通,将文字、图像及图表清晰地传达给阅读者。他们非常抗拒个性的表达,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风格化的描述会产生不必要的误解。这让已经建立起风格意识的我非常割裂,一方面我有着令自己骄傲的个性,另一方面,我的日常工作极度排斥着这种个性。我的一个金融业客户直言不讳地跟我说:“我们最不喜欢那种获奖的设计,看不懂”。听到这句话时,我很反感,我觉得他是在对设计师工作的一种否认。但在今天看来,他并不是没有道理的。对于金融行业来说,信任感、稳定感、安全感就是最基本的设计底线,他讲出来的这句话其实就是行业的要求,更是他的工作职责所在——让设计师提供“能看懂”的设计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就在这种割裂的状态中工作,我心里蠢蠢欲动地还是我自己的设计风格,我觉得那才是我的价值。但,似乎除了我去创作一些非常个人化的项目以及一些艺术邀约外,我对设计独特的理解在工作中全然无用。到 2009 年年底时,我终于绷不住了。我宣布解散了工作室,一切清零,重新开始。
我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,我只想停下来。



